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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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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就這樣過去了。

在他們有驚無險地終於回到倫敦之後,馬奈特醫生向他們講述了當年那封信中的始末。憑借他和卡頓的記憶,他們重新拼湊出了那封信中的字句,又再一次將它們焚成灰燼。這一次焚燒之前,這些字句經過了達內夫婦的閱讀。他們全部嚇得面色發白。毫無疑問,德發日在攻占巴士底獄的時候,拿到了這封信!毫無疑問,若是這封信在法庭上被宣讀,足以斷送達內的性命!事情全都明白了,他們一家,全部都欠了卡頓一個極大的救命之恩!

那以後,醫生一家人將卡頓當做最親密的朋友、當做兄弟和家人來看待。卡頓幾乎已經完全被容納進這個溫馨的家庭中了。這種特殊的待遇,自然仍舊讓他覺得受寵若驚,但是心中的另一層陰影卻將這歡樂沖淡了。他頻頻想起雷蒙娜來。他覺得他虧欠了這個一夕之間父母雙亡的小姑娘。

這是常見的事情,一個好人常常傾向於苛責自己。卡頓在這件事情上的責任,公平而言,並沒有他自己所想的那樣嚴重。他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騙取了一張信紙,以及試圖阻攔那母親對著自己的女兒開槍,這一切統統處於一個善良甚至是偉大的目的:為了拯救別人的幸福。他不曾有一刻懷有私心,不曾想過自己。他希望挽救一個家庭,誰想到竟毀了另一個!

這件事給卡頓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德發日太太和她那燒盡一切的仇恨才是毀掉另一個家庭的兇手,這他知道,可他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對雷蒙娜負有責任。這十五歲出頭,天真可愛,未經世事的少女,一朝父母盡喪,日後過的該會是什麽樣子呢?是否他無意間往她的心裏也埋下了黑暗與仇恨的種子?

他們沒有人敢回到巴黎打聽消息,因為,一旦人們發現了德發日家的兩具屍體,那之後緊跟著離開的他們一定會遭到懷疑。雖說離開的一路上沒有被緝捕,但是,誰知道呢,或許巴黎的通緝犯名單上已經掛上了達內一家和卡頓的名字!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卡頓對巴黎發生的一切只能通過報紙得到一點消息,而報紙在報道過這一樁兇殺案之後,就再也不曾提起過雷蒙娜德發日的消息。卡頓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她繼承了父母的小酒館,也就是說,手裏有點財產,生活應當不至於很差。

第二年的十月份,有了個很好的機會。洛瑞先生的一位交情很好、值得信任的同事因公事要前往臺爾森銀行的法國分行,於是洛瑞先生托他打聽德發日家的消息。那位同事在法國拍回電報,告知了他們兩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謀害德發日夫婦的兇手已經找到並被處決;德發日家的女兒賣掉了酒館,蹤跡全無。

雷蒙娜的確在三人扭打的時候逃出了酒館。

她驚惶失措,腦中一片空白,就像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嚇昏了頭的夜蛾,胡亂撲騰著翅膀,毫無方向。跑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她的雙手被有力的手臂扭住了。她驚恐地尖叫起來,扭動著身子拼命掙紮,抓住她的手卻抓得更緊了。周圍亂糟糟的有聲音,過了好久她才聽出來那些聲音在說什麽:“別怕!別怕!”

雷蒙娜抽泣著平息下來。抓住她手臂的人見她不再掙紮了,也松開了她。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見周圍的全是她熟悉的臉,都是她父母經常見的那些狂熱共和黨人。這些人經常出入酒館,但看不起雷蒙娜愛美愛俏,並不如何搭理她。覆仇女用一種威嚴可怕的音調問:“是誰殺了你父母?”

雷蒙娜抽抽噎噎:“是、是――”

她下意識地要說出實情,可是,方才險些被親生母親殺死的情景終究還是給了她一點教訓吃,在話將出口的時候,她忽然明白過來:不能這麽說!如果她說了是德發日太太下手,那麽他們必然要問她母親為什麽會想殺死她,如果被他們問出了那封信,那她就是同情共和國的敵人,她也要被砍頭的!

這一系列邏輯此時在她的腦海中還並沒有清晰的形成,只是一個模糊而混亂的直覺,但這直覺阻止了她,讓她下意識地說出了一句假話:“我不知道。”

“你沒有看見嗎?”

“我,我回來就看見他們倒在地下……我嚇慌了……就逃跑……”

旁邊的人群高聲議論起來,聲音嘈雜一片,吵得雷蒙娜耳朵嗡嗡響,直頭疼。她一句也沒聽見,只顧哭。過了一會兒,覆仇女鐵鉗般的手夾緊了她的胳膊:“是埃弗瑞蒙德那一夥人嗎?”她厲聲問,“是他們殺了你父母然後逃出城了嗎?”

這時候,只要她輕輕的一下點頭或搖頭,足以改變八個人的命運。雷蒙娜並不知道她處於這樣重要的地位,但或許上帝忽然發了慈悲,這時候閃過她腦海的畫面,恰好是卡頓從門口沖進來,一把將對準她的槍口打偏的一幕――他救了她!這麽說她對他終究還是重要的!那她也要救他。“不是。”她又撒了謊,“他們先走的,我看到了。”

覆仇女失望地放下了手臂。當然沒有人會懷疑她,一個女兒怎麽會在殺死父母的仇人這件事上說謊呢?雷蒙娜也絕對不可能是下手的人,德發日夫婦都身強力壯,一個能打她三個。她的話毫無阻礙地被信任了。殺死德發日夫婦的兇手成了個謎。

一七九四年春天,在巴黎捕獲了一個危險的殺人犯,叫做卡特拉,經查明他在前一年冬天曾經在巴黎待過,法庭便將這一樁殺人案栽到他頭上了。卡特拉呢,滿不在乎,他已經殺了五個人了,再多兩個也不過就是一死。於是事情就這樣結案了。行刑那天,雷蒙娜在法場,她麻木地看著這個“殺死她父母的兇手”,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雷蒙娜不懂怎樣開酒館。她耳濡目染、學過一點:怎樣進貨、怎樣滾酒桶、怎樣記賬,但都是東鱗西爪,一知半解。酒館的生意越來越差,酒越來越壞,價格卻一天比一天高了。她甚至沒能堅持過一年。一七九四年的八月份,她賣掉了酒館,帶著得來的一小筆財富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擺在雷蒙娜眼前的未來是不可知的,而擺在卡頓眼前的道路則無疑是慘淡的。一個人融進巴黎,如同一滴水匯進海洋,轉瞬間便可以失去一切蹤影。緊跟著又是拿破侖加冕,共和國變成了帝國,原先和德發日夫婦相熟的那群人――巴塞德、克雷、覆仇女……一個接一個地被送上了斷頭臺,那個他們無數次帶著覆仇的惡毒觀看過的地方最終也成了他們的喪命之所。可是,少了這些人,就更加沒有人認識雷蒙娜了。好像事情還不夠糟似的,她還可能離開巴黎!法國這樣大。她還可能離開法國!要在這茫茫的人世間尋找一個孤女,何其困難!

卡頓已竭盡了他的所能,但雷蒙娜沒有一點下落。隨著一七九五年的到來,另一個問題,同樣至關重要的問題也擺在了他的面前了:錢。

居住在法國、找人、打探消息,這些都需要錢!如果找到了雷蒙娜,要報答她、幫助她,贖他的罪,這些也都要錢!卡頓並不是一個富有的人。他可以做出一番成功的事業,但他整日游手好閑,酗酒,賭牌,將自己的功勞隱在他人之後,對生活毫無希望,於是曾經的那些成功的機會,都白白地從手邊溜走了。達內夫婦也並不富裕,況且卡頓是不打算用他們的錢的。在法國尋找了幾個月,一無所獲,而他已經捉襟見肘了。

達內夫婦沒有同他一起到法國去。一年零三個月在牢獄裏的生活不免損害人的健康,回到英國之後,查爾斯達內大病了一場,於是露西留在倫敦照顧他。幸好病情並不嚴重,在妻子的溫柔照料下,達內很快便好轉了。他朝法國拍去電報,詢問卡頓的進展,並向他匯去一筆錢。卡頓將錢退了回來,沒有附帶別的話,可是半個月後,露西偶然間一擡眼,在花園門口見到了他。

“您回來了!”她欣喜地叫了一聲,奔去為他開門。卡頓消瘦了,他的臉上明顯帶著疲憊的神色,外套皺巴巴的,靴子和小腿上滿是泥漿,手裏提著一個手提箱,證明他一下了船,立刻便趕過來了。查爾斯達內本在屋內,聽見妻子的喊聲,也匆匆忙忙,出門來了。

無需多問,一看卡頓臉上的神情,他便知道了答案:這一趟來回是徒勞的。卡頓那深深糾結起來的眉頭,臉上那愁苦的神色,額頭由於內心重負而積聚起來的皺紋都說明了這一點。但他隱隱感到在那和自己極為相像而又極為不同的面容上,有什麽東西改變了。他周身上下不再像以前那樣纏繞著頹廢的氣息了,雙眼深處仿佛隱隱透露出堅定的神色。這不像達內原先熟悉的卡頓,但比原先要好得多了,從那種隱約透露出的下定決心的神情中,還可以看出許多年前一個前途遠大的少年人的影子來。他的皺紋使他顯得年老、他的目光卻使他顯得年輕了。

達內快步走下臺階時,露西已經在將他往屋裏讓了。但卡頓站在門口,一步也沒有挪動。“不必麻煩,我只是稍稍一停。”他說道,“有一件事情,我想要拜托你們。”

“任何事!”露西說道,“我們能為您做什麽呢?”

卡頓用溫和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達內:“我想請你們監督我戒酒。”

“您要戒酒!”

這句話露西是以極大的快樂喊出來的,她的臉上驟然綻放出極美麗的微笑,看起來忽然像是個不過二十歲的少女,“怎麽,您決定了嗎!”

“啊,我的朋友!”達內激動地上前一步,雙手攥住卡頓空著的一只手,他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只說:“我真為您感到高興!”

在他們兩人激動的表示下,卡頓反倒顯得冷淡了。他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雙眼投向天空。那天的天空是明朗的矢車菊藍色,一絲風也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他望著那片純凈如洗的天空,喃喃道:“希望我還來得及!”

“來得及的!”達內說道。卡頓不曾說話,只是又苦笑了。他回握了一下達內的手,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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